香港以兩個名字知名,一個是東方之珠,一個是文化沙漠。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個名字完全不相容。作為東方之珠的璀璨,如果說只是經(jīng)濟的繁盛而不能隨之文化的發(fā)展,是件根本說不通的事情。
四九鼎革之后,知識分子的去向一般是三種。一種是留在大陸,一種是去了臺灣,還有一種把香港作為一個暫時落腳的地方,雙方之間觀望之。這些人最后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不是回歸父母之邦就是去國遠游。似乎沒有人把香港當作可以生根的地方。當時也無怪這些人做此想,畢竟一個港島孤懸與此,說拿回來還不是就拿回來了?結果竟然沒有。從此港島在中西之間,成為了以后大陸幾十年間的一個窗口。
但頂尖的知識分子走光,未必不是所謂文化沙漠的起因。只是香港在東西方文明交匯的時間點上,即使自我發(fā)育也是蔚然成林了。不遠離故土而成為一個商業(yè)氣息極濃郁的城市,也奠定了港島文化獨特的特質(zhì),那就是通俗文化成為主流表達方式。大俗大雅之間,竟然成了氣候?,F(xiàn)在大陸或者臺灣等地再以所謂“文化沙漠”目之,恐怕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再無別的意義。而其中代表性人物,擇其大者略說幾位。
金庸
如果繞過金庸談香港的文化,根本就語不成書。金庸先生一生事業(yè)有兩件,一個是寫了十五部武俠小說,一個是創(chuàng)辦了港島知識分子中影響力第一的《明報》。遙想當年,新武俠鼻祖梁羽生一部《龍虎斗京華》驚艷港島,金庸也提筆寫了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后來創(chuàng)辦《明報》,每日登載一段武俠小說吸引讀者。這些故事大致金庸迷耳熟能詳。
但金庸先生寫得最好的,就我個人看卻不是武俠小說,而是為《明報》撰寫的社論。當彼時也,正是文革的癲狂如火如荼之時,金庸每日撰寫時政相關的社論痛撻之。當時《明報》有一個傳統(tǒng),凡是金庸親自執(zhí)筆寫的社論都用楷體。每論一出,如果是楷體為記的話,銷量就大增。蓋因金庸先生的社論鞭辟入里、鋒芒無兩,與民國年間一代報人張季鸞相比也并不遜色。港島雖當時未回歸祖國,血脈相連之間,自然關注大陸局勢的變化。
就此可以看來,金庸先生雖然寫的是武俠小說,其中家國之悲、政治之思是隱含其中的。個人以為,金庸先生最好的作品當屬《笑傲江湖》,已經(jīng)把對于政治的反諷以及人性的張揚寫到了極致。不會再有武俠小說、甚至再沒有一本小說能夠如此深刻的反應了政治領域的荒唐以及人性那種天生自由的對抗。可以說此書一出,武俠小說作為一個門類就已經(jīng)從此沒有可能再出現(xiàn)超越這部作品的機會了。
作為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知識分子,金庸先生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評論,其中說到:金庸先生作為一個用世情節(jié)強烈的人,他注定會走過反對者、追尋新的價值者、再次成為反對者、最后成為合作者的一生。他以后的經(jīng)歷與實踐,不論在小說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里,都按照第一部小說的脈絡展開。現(xiàn)在還沒到結尾。
倪匡
倪匡是個奇人。有人評價說,香港如果有只憑寫作而致富者,只有倪匡一人。另有評者云,即使倪匡寫的是無字天書——內(nèi)頁全是白紙,也能夠賣出去。倪匡是寫科幻小說的。
有人說倪匡的想象力是天馬行空、沒有任何限制,其實如果讀過他所有東西以后,會發(fā)現(xiàn)早期的倪匡確實如此,中期的倪匡已經(jīng)走到了把所有想象力都歸結到外星人的身上。而后期的倪匡神秘主義的傾向越來越嚴重,其科幻的成分漸漸少了,更多的是應該是現(xiàn)在分類為玄幻的東西。
但倪匡之所以是標志性的人物,倒也不是他的想象力多好、架構故事、設置懸念的手藝有多高,而是他開科幻之先河。科幻作者并不少見,而中國的科幻小說卻很難成氣候。這中間自然有各種原因,其中應試教育扼殺想象力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小說技法始終以現(xiàn)實主義或者鄉(xiāng)土氣息中打轉也是原因??苹眯≌f最重要的設置懸念,此事很多人不擅長。
更重要的是,倪匡的科幻小說雖然到最后未脫外星人與特異功能之藩籬,而且情節(jié)與人物設定趨同與簡單化,但其有自己堅持的理念在背后支撐,從小說中以小見大的體現(xiàn)其政治上的信念。港島知識分子在這方面依然是傳統(tǒng)的樣貌,從來不敢后人一步的。也正是如此,倪匡的小說自然就具有了文本價值。
順便說一點近乎八卦的東西。倪匡聰明絕頂,總有一種把業(yè)余愛好弄成專業(yè)的趨勢。他曾有一段時間收集貝殼,很快就成為這方面的專家,甚至還因此有靈感寫出了一個叫做《貝殼》的傳奇故事。當他不喜歡了以后,賣掉所有收藏改養(yǎng)魚,家里幾乎就成了一個水族館。人要是聰明并且執(zhí)著是沒有辦法限定的。
亦舒
亦舒是倪匡的妹妹,與其兄不同的是,亦舒寫的是所謂文藝小說。之所以說她寫的是文藝小說倒不是因為這個詞容易爆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按照寫作的路子來說,很難把她的小說歸類為類似瓊瑤那種言情小說里面去。
港島之地,商業(yè)氣息與都市化程度之高,是不親身到其中很難想象的。即使同樣寫紅男綠女的愛情故事,也很少沾惹臺灣言情的不食人間煙火之氣。為情而寫情固然不能說是錯的,只是覺得離生活太遠,似乎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快感。而亦舒的文字更象溫柔一刀,寫盡情愛而不沾于身。
基于此,始終有論者認為她最好的小說是《喜寶》?!断矊殹氛f的是一個有錢人看上了一個美麗女子,很直接的說讓她跟著他,沒有名分之類的東西,就是物質(zhì)的滿足。在一個充滿誘惑的城市里,這種方式是不是正確是可以商榷的,但敢于把這個正面寫出來就已經(jīng)是一種對于傳統(tǒng)觀念的顛覆。所謂到此般般放下,在現(xiàn)代社會里,價值觀念的顛覆與多元是一種進步的力量。這也是始終亦舒高于其他人的地方。
亦舒是在現(xiàn)實社會里寫現(xiàn)實,然后有了李碧華。
李碧華
關于李碧華,是從電影《青蛇》而知名的。在之前她更有名的一部作品是《霸王別姬》。再之前是梅艷芳與張國榮的電影《十三少》。這幾部電影都是根據(jù)李碧華的原著改編。
如果說亦舒是用現(xiàn)實來關照現(xiàn)實,李碧華就是用超驗來關注現(xiàn)實。她最有名的作品基本都設定在一個虛擬的空間,從虛擬的、近于隨心設定背景的情境下,用一種鏡面反射的方式來把現(xiàn)實的殘酷透露給讀者。由此而引發(fā)的思考并不因為那個世界遠離我們的生活而變得虛無,倒是因為設定的環(huán)境帶著一種絕望,從而把事情推導到了極致。
推到極致以后如何?從來都是悲劇。真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即使我們從古希臘算起,悲劇也顯得比喜劇更高貴。毀滅一件有價值的東西,比這件東西上面鎏金更讓人有震撼的感覺。只是李碧華的書里總是會有希望,正如《青蛇》最后白素貞生下的那個人類的孩子一樣,從滔天洪水里舉出來的,正是這種重生的希望。哪怕是那么微弱的一點火花也是某種顛覆。
聊舉數(shù)人,所謂文化沙漠就已經(jīng)是綠洲。其實說起來,臺灣姑且不論,近二十年來,香港的文化滲入而成為主流者不知凡幾。所謂世俗、通俗、惡俗之類的詞匯加諸港島文化之上,只不過是一種失意貴族對于蓬勃發(fā)展的市民文化的詆毀罷了。
而港島文化之多元、健康以及開放,是這種失意貴族式的的回光返照不能相比的。這種失意貴族所代表的那種農(nóng)耕文化的遺跡,已經(jīng)在逐漸消退中,代之而起的是那種似通俗而大雅、似世俗而深刻、似惡俗而真實的東西。從這點上看,到底誰是將來的文化沙漠,尚還真是不好說。(石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