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腳,勁射。皮球直入球門。
有人開始鼓掌,然而射門的少年卻毫無反應(yīng)。他站在自己起腳的地方,仰著臉,撓著頭,掛著期待而羞怯地笑容大聲問道:“進了嗎?”
事實上,17歲的李玉什么也看不到。球場上的太陽將他的皮膚炙烤得漆黑發(fā)亮,但他眼前,從未真正閃現(xiàn)過一絲光芒。
這個少年有雙不一樣的眼睛。他的右眼總是眼瞼低垂著,睫毛輕顫,而左眼卻可以睜得很大,眼球渾圓飽滿,幾乎要奪眶而出。這只左眼呈現(xiàn)出一種淺淺的、干凈的、朦朧的藍色,像是雪山上的冰湖,籠著薄薄的一層霧氣。這是先天性青光眼的癥狀。
和他同場訓(xùn)練的6個隊友很快為他歡呼起來。盡管他們和李玉一樣,看不見皮球在空中畫出的白色軌跡。
他們是陜西省盲人足球隊的球員。這支球隊成立于2002年,所有隊員都是西安盲啞學(xué)校的學(xué)生。如今,隊伍中年齡最大的球員18歲,最小的只有10歲。
據(jù)主教練張毅介紹,這個年齡段的盲足隊伍,全國僅此一支。眼下,他和同事正帶著7名隊員進行暑期訓(xùn)練,備戰(zhàn)9月份的第四屆全國盲人足球錦標賽,目標是殺入8強。
“貝多芬聽不見可以作曲,我看不見為什么不能踢球?”
聽到教練的一聲“開始”,李玉帶球出發(fā)了。他蒙著眼罩,擺動著手臂,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
7月的這天早上,在西安城運公園足球場,陜西盲人足球隊的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正在進行。7名隊員被分為兩組,練習傳球、進攻和防守。眼下,輪到李玉組織進攻。
擋在他面前的第一名防守隊員,名叫劉博。
在明眼人看來,這個16歲的少年擁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大大的、灰褐色、嵌在深深的眼窩里。
在交談時,他會努力睜大這雙眼睛,它們并不懼怕陽光,在和明亮光線對撞之時,更能呈現(xiàn)眼底的清澈和透明。
只是對他自己來說,睜眼和閉眼的世界,沒有任何分別。作為一名防守隊員,眼下他必須根據(jù)聲音來判斷李玉和皮球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種為盲人特制的足球,比普通足球略小、稍重,球心有發(fā)聲裝置,在滾動時能嘩嘩作響。循著這聲音,劉博彎曲膝蓋,張開雙手,“喂喂”地喊著,迎向李玉。這也是盲人足球的特殊規(guī)定,防守隊員必須讓進攻隊員知曉自己的行動,不發(fā)聲則視為犯規(guī)。
進入暑假以來,陜西盲人足球隊一直駐扎在西安城運公園附近。公園負責人為他們提供免費球場,但條件是:只能在沒人包場的時間訓(xùn)練。
球場距離學(xué)校有幾十公里路,為了趕早,教練和隊員們不得不住在附近的酒店里。有限的經(jīng)費是商家贊助的,從教練到隊員,都是4人一間,兩人一床。
劉博和他的隊友們迅速熟悉了房間的布局。每天起床之后,他們輪流走進洗手間,在固定位置準確找到自己的牙刷,擠上牙膏,塞進嘴里。
伸手一摸,他們就能從一沓球衣里找出自己那件。用腳趾觸碰一下,他們就能把腳丫塞進自己的球鞋。在屋里活動時,他們常常不斷叫著室友的名字,以免碰撞發(fā)生。
早上6點多,隊員們就基本“裝備”完畢了。隨著張毅一聲“排隊”,他們很快聚集到燈光幽暗的走廊里。
另一位教練夏昊站到了排頭,隊長范長杰很快拉住他的手。隨后,孩子們一個個找到排在自己前面的那個隊友,手拉手連成一隊。
主教練張毅背著一袋足球,眼睛有微弱光感的隊員李鑫則拖著一輛小車,車上載著一桶礦泉水。他們緊緊地跟在隊伍兩邊。
這支特殊的隊伍走出酒店,在橫跨馬路時,他們看不見紅綠燈,但能聽到汽車的呼嘯。當走進城運公園,他們看不見夏日里蓬勃的樹叢,看不見公園雕塑夸張的線條和晨練老人頭頂閃光的銀發(fā),但他們能聞到花朵清香,能聽見溪水流淌和小狗一連串的吠叫。
他們一路嬉笑著、談?wù)撝谉岬奶鞖夂颓耙煌碚l說了夢話。直到踏入球場之前,那些握著的手,一秒種也沒有松開過。
在體能訓(xùn)練時,隊伍拉開了間距,李鑫排頭,10歲的小不點肖云翰排尾,開始繞著球場跑圈。
看起來,這些少年和普通的奔跑者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們自由地擺動著雙臂,兩腿交替邁出,踏實落地。他們始終保持著一條直線,間距均勻,在彎道處,一個跟著一個轉(zhuǎn)身。
事實上,這全靠聽力。在列隊奔跑時,每個人都需要不停地發(fā)出“喂!喂!”的聲音,根據(jù)前方隊友的聲音,他們得以控制方向和保持距離。
“喂!喂!”訓(xùn)練場上,劉博擋在李玉面前,間隔已經(jīng)不到一米。作為隊伍里的“鄰居”,他們對彼此都太熟悉了。李玉減慢了進攻的速度,左右腳開始快速倒球,尋找突破機會。
忽然,他身體搖晃兩下,左腳做了一個拉球的動作,一下子閃向劉博左邊的空當。
聽到球聲遠去,劉博趕緊回身追趕,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個進入球隊剛滿一年的少年足有一米八的個頭,腿卻細瘦得連護膝也繃不緊。
訓(xùn)練間隙說起對足球的喜歡,他一下子站得筆直,一對亮晶晶的眼珠也轉(zhuǎn)動得更頻繁了?!笆澜绫蜌W洲杯我每場都看!”他說。盡管他從未真正看見過比賽,但他還是選擇了“看”這個動詞。
每當有重要的比賽,他像個鬧鐘似的,能“自然醒”,即便是半夜,也要捧著收音機,塞上耳機,躲在宿舍的被窩里“看球”。
除了“看球”,他還愛“讀書”。一年前,在聽了有聲讀物《貝多芬傳》后,劉博決定加入球隊,親自踢一踢心愛已久的足球。
“貝多芬聽不見可以作曲,我看不見為什么不能踢球?”他說。